蛤蛎浓汤

文/另维

      它叫蛤蜊浓汤。

    通体乳白色，稠而鲜，里面有细小的芹菜，胡萝卜，红酒醋，黄油，奶油，以及蛤蜊。

      它被做成速冻版，煮水即食；罐头版，开盖即食；现成版,付钱即食。它是北美洲大多数海滨城市最常见的汤饮，横跨食堂餐厅超市路边摊。

      我最喜爱的蛤蜊浓汤，只有派克集市的一户小摊煮的出。

      我时常匆匆穿过卖唱的杂耍的艺人，穿过闹哄哄的海鱼店蔬菜摊，说一句老板How are you，我要一碗牡蛎浓汤，带走。再匆匆原路返回，回到学校，扎下头，温习功课或者打工。

    我对自己说，学费这么贵，不压榨式吸收学校资源的是傻逼；年轻这么短，铺张浪费了时间再后悔太晚。

      我让自己马不停蹄，一个大学上得不是在赶路就是在忙碌。连听老板回答How are you的光景也要省下。

      有一次营销课小组会议结束在凌晨4：50，我走出24小时图书馆，天已经在由暗转明了。我干脆免去卸妆小憩再上妆等步骤，走向朝寝室反方向，去喝蛤蜊浓汤。

      西雅图是西太平洋的港口城市。停泊着船只的海面与商场影院林立的城市楼宇间，有一块名叫Pike Place Market，派克集市的过度区。最初，清晨归来的渔民和菜农上岸摆摊，客流量引来了手工艺者，流浪琴手，算命女郎，然后，藏在这移民国家的各色人种纷纷现身，说着口音浓重的英语，兜售起本国特色小吃。

      对面的小街也热闹起来了。有个本地人盘下一间小铺子，卖咖啡给凌晨回来赶集市的渔民农夫，几十年后，小咖啡店的美人鱼图标挂遍了全世界，它也同对面的集市一起，成了西雅图的标志。

      游客们千辛万苦找到这店了，说，啊，这就是世界第一家星巴克啊？然后拍照，留念，排队买一杯没什么区别的咖啡。

      它一定比人们想象中的更破，旧，小，但它是梦想开始的地方。

      我总是觉得，对面集市里的蛤蜊浓汤店，也长得很像梦想孵化器。

      我头一回在天未亮时前来，这间夹在鱼店和蔬菜店中间，只能装下一个小吧台和两张椅子的小铺子，有我喝过的最鲜美的蛤蜊浓汤。

      似乎是放了三文鱼、西红柿等非食谱材料。店主说，他平时爱瞎丢新东西在汤里，自己觉得不难喝就卖。

      我十分兴奋，路也不赶了，坐上吧台前的高脚椅，说，我若是你，就把配方做得更隐秘些，然后申请专利，推出另维特色蛤蜊浓汤速冻版，罐头版，浓缩版⋯⋯再去研发姊妹产品，推系列，开连锁，做浓汤界的麦当劳！

      店主是个中年白人，大腹便便。是王岳伦级别的哈哈哥，记得我的名字。他把我的浓汤推近了一点，哈哈笑几声，说，趁热好喝，Crystal。

      我说，这么好喝，就在这里一碗碗卖太可惜了。而且只要肯创造肯把握，机会是无处不在的，你看对面的星巴克。

      几十年前也就那么一间小屋子。

      他眯起眼睛环顾了一下，指指周围，说，你看这些渔民，菜农。

      我点头同意，说，是的，脱颖而出很难。可落实到每一天，你需要的只是继续做事，像现在一样，然后在心里悄悄埋一个大梦想，用脚踏实地向她缓缓靠近。

      他说，我是说，你看这些渔民和菜农，他们多快乐。

      我这才看到，在这尚在熟睡的城市中，派克集市早早醒来的景象。海鱼店外泊着卡车，渔人卸下新鲜的海货，扎好马步，你扔给我，我扔给他，再由队伍尽头的扔上货架。太忙齐声吆喝，一呼众应，滂沱得像小学课本里描绘的《安塞腰鼓》。

      往里走些，蔬菜水果店排排站，果农不甘被渔民抢尽风头，也靠“扔”摆货，扔歪了，水果在地上打滚前进，果农一路喊一路追。众人哈哈大笑，果农捡起水果，跟着笑。

      气氛太热闹了，我不由动脚，跟着吆喝踩节奏。

      老板不知从哪摸出一块苏打饼干，扔进我的浓汤里，说，哈哈哈，好吃的，就像奥利奥蘸牛奶。

      我送一勺进口，双眼放光，确实不错，再来一碗。

    老板说，哈哈哈，我每天就这两锅，卖完回家，从没超过17：50。很得意。

      我差点一口汤吐出来，这里是著名景点，客流量多大你知道吗？每天5：50关门少赚多少你算过吗？

      他说，客流量很大，所以开到5：50赚的足够我全家花。

      好像有点道理。我思维绕了一圈，有点晕。

      他继续说，我天6：30回家，跟儿子打球，跟邻居喝酒，跟妻子吵架。但今晚我们全家去看乐队演唱会，乐队在这里贴海报，我不收钱，他们送我门票。

      他指我身后，我转身，看见一整墙海报。我瞥见过许多次，如今细看，才发现当真种类繁多更新及时。画展雕塑展乐器演奏会球赛还有政客演讲，花花绿绿，一张盖一张。

      我有时恨民主党，但我爱我的生活。他说着，踏上隔壁渔人吆喝的节奏，扭起屁股和肚子。

      我一面喝浓汤，一面看他烧热铁板放肉饼放培根，他头顶是鱼肚白色的天空，身后的港口灯光静谧，船只挺拔，吹进窗口的风咸咸的润润的，他姿态夸张地挥舞小铲，扭动身躯。我依稀想起有次催他快点添汤时，他正对坐在店里的顾客说，我的店没必要开门太早，但我喜欢和土佬们一起开市。

      我深受央视洗脑，张口，中国现在流行街拍“你幸福吗”视频，我想录个西雅图版，到时可以来问你吗？

      他答，听起来有意思。不过，你得允许我向13亿展现我的舞姿，哈哈哈。

      他愈发卖力扭起他的大肚子，我说，哈哈哈，求之不得，一言为定。

      我因为学业太忙，打工太忙，找实习太忙，写小说太忙，搁浅并遗忘了“你幸福吗”视频拍摄计划。

      有一回匆匆去买蛤蜊浓汤，被大肚子老板拦住去路，用小型摄像机对准了脸。

      “Crystal，你是最后一个，请回答问题：你幸福吗？”

      我愣了一会儿，想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  说，我很努力。